消失的攀爬 專訪編劇張嘉容

節目名稱:消失的攀爬
演出地點:國家劇院實驗劇場
日期:2007/5/19
編劇:張嘉容
這次的合作感想?
我覺得這個作品很有趣,不僅是我自己在劇本的創作過程中,還包括編舞者王維銘的喜好、個性、藝術目標上給我的刺激。他給了我很大的創作空間,也有很明確的探索方
向和喜好,彼此間有調整彈性也有激盪。導演符宏征像補給隊隊長,他讓維銘和我盡情地去發揮,必要的時候才给予建議,關鍵性的臨門一腳。

這個作品的緣起?主要探索?

這是兩廳院慶祝二十週年,《舞蹈雙重奏,生日快樂》,對編舞家王維銘的邀演。維銘想要做點不一樣的,所以找我寫劇本。他說想嘗試邊說話邊跳舞、又跳舞又演戲的可能性。在語言和動作上,甚至去處理反差。
要在舞蹈動作中把話說清楚,說的有層次,有情緒,有表演詮釋,觀眾聽得到音量而情感不會失真,這很困難。舞者講話不是沒有人試過,但比較多是舞蹈和說話的段落分開,角色分開。目前看來,實驗的結果蠻有吸引力的。維銘完全樂在其中,我們甚至反而還要建議維銘,不用每一段舞蹈都講話,可以單純只是跳或講話。他現在又繼續往下深挖,品嚐細嚼各種變奏,要找到他最想呈現的那一種。


可否談談動作和語言的對位反差?
目前處理的方式,比如像是用不誠懇地態度去講很誠懇的話,或者是用很虛弱的語氣姿態來抱怨,很扭曲的身體狀態表示收穫和感謝,之類的等等。其實維銘已經試過好幾種可能性了,我跟他說,你現在這種對位就已經很好看,這個舞已經編好了。但他覺得那太簡單,他的目標是要去挖掘、玩味其他的可能性,他不滿足於此。這點我很佩服。維銘很想試一個東西:身體是真的,語言是假的,事件的內容可以和身體相反。我們這個作品以後繼續發展,絕對是可以作變奏的,同一段台詞,有好幾種舞蹈的變奏。以寫作的立場,我也有很多語境很想玩,也想繼續深挖這個主題。

你們怎麼去構造這個雙人舞/戲呢?
基本設定和風格,維銘從一開始就很清楚。維銘想像了兩個角色,互為表裡、彼此矛盾,又各自有內在矛盾。形式上有時交錯,有時平行。有時看似對話,卻又沒有真正交集,只是忽然搭上前言後語。有時候有點諧趣,有點荒謬。

兩個角色維銘的意象很清楚:一個是動物性的身體,能夠快速張望、移動、攫取,說話卻從容不迫、很偽善。這個角色內在的核心是「我要,我要」。另一個則是駝背、扭曲的肢體,被壓得喘不過氣來,說話有點錯亂,好像會當機一樣斷斷續續。這個角色自我錯亂,在貪婪和慷慨中掙扎,他內在的核心是「我不要、我不要」。
故事發生在不知道什麼地方,不知道什麼時候。創作前期維銘教我去看張大春的將軍碑,說他想要的就是這種時空自由跳躍轉化的風格。我用我的方式去轉化,寫了很多意識流的散文詩。

文本風格
這次嘗試了問答對話、散文詩,還有聲音的搭配變奏。當兩人一人一句時,句子的長度、聲音、意象、互動搭配的效果,我會去特別處理。我還試過完全不斷句地丟給維銘和偉來,想要讓他們自己揣摩,自己斷句。我平常就很在意節奏,這次是跟舞者合作,節奏感更能去玩味。
這個戲叫做消失的攀爬,它的主題是?
作品裡有幾個主要意象,其中一個是井,乾枯、廢棄掉的井。另一個是追日。生日。

每一個人都有可能在井裡面,帶著井行走,或者不知道自己在井裏。知道了的,有的爬得上來,有的爬不出來。或者有時候上得來有時候又掉下去,或者有時候有一個自己爬得上來有一個自己掛在下面。或者都在下面。大概是這樣一個故事。有一次我寄了一句話給維銘,「一個人朝向上帝攀爬,亦即內在的神性」。後來取名字的時候,我們把題目定為「消失的攀爬」。

對我來說,這口井活在古人的智慧裡,在現代化的101高樓裏,震耳欲聾的競選喇叭聲,過馬路時呼嘯擦身而去的車陣。

這口井其實有所本,原來是隋朝的一個小故事。宰相楊素很喜歡跟一個口吃但很聰明的人聊天,有一天他故意難口吃者:有個人掉到坑裡去了,沒有梯子怎麼辦?口吃的人問說,那是白天還是晚上?楊素說:你管他白天還是晚上?我問你你是怎麼出來的?口吃的人說,如果不是晚上,眼睛又沒有瞎,幹麻要掉進坑裡面呢?

裡面那句話給我很深的印象:如果不是晚上,眼睛又沒有瞎,幹麻要掉進坑裡面呢?”這個為什麼很吸引我。

另一個意象來自於山海經的夸父追日。我對這個故事很感興趣,寫了好幾段、好幾種文體的台詞,包括追逐的衝動,渴的生理感受,意識流地,把古代和現代倏忽交纏。
這些台詞雖然沒用到,只用了關鍵句,「我只是沒有足夠的水。」但最後轉化到舞蹈裡去,和井的意象結合起來。劇中的人一直覺得渴,因為他們在追日,在井底,在日復一日的都市叢林裏詰問和自我錯亂。

關於生日這件事
我們的人物和主題很清楚,兩個自我的爭戰。但這次兩廳院邀演主題是生日快樂,我們一開始就確定不要被那個限制,也許是思考上的刺激,但決不是一種歌功頌德。我本來甚至還不想去提,但後來也很自然地發展到了,像是誕生這件事。這當然跟我自己新作品思考的主題也有關。
關於生日,在我交給維銘,最早的原始構想裡,就有「萬事萬物的生日」這一段,比方說鉛筆的生日、廚房砧板的生日、螳螂的生日、行星的生日等等。我分別寫過一些比較完整的獨白給他,再配合他編舞方面的需求去調整刪節。

鉛筆的生日:用一枝鉛筆來講一段美好感情消失的傷感。砧板的生日:用一塊砧板來講決定開始新生活、對自己好一點,新生的感受。小馬的生日:從動物生下來,花多久時間可以自立,比對到人類的脆弱性這件事。
生下來要多久才能變堅強?要孕育一個新生命要花多久時間?要能夠獨立堅強要花多久時間?。甚至死,被病魔摧殘,也要花很久時間。如果能夠短短的,那算是幸運的了。

我和維銘的合作模式、互動
我和維銘以前就合作過,他覺得我劇本中有情緒的快速轉換,認為是他喜歡,而且這個作品想要的。
創作過程中我的靈感源源不斷,所以寫了很多東西。他會叫我停!不要再寫了!這樣夠了!有的創作者會說,沒關係你繼續寫,寫了丟給我,我放著參考。他不是。但總之我還是繼續寫。下一次他說,好,我現在需要了,來,救命吧,再給我一些。我就給他。我其實總共寫了很多,篇幅已經遠遠超過目前所看到的。寫的過程很享受。等到要和編舞作調整配合的時候,是在裡面某幾段去作微調,那個就又不太一樣。

大致上我寫什麼給維銘他都接受,或者做為刺激和轉化。一開始,維銘從我寫的故事、敘述中挑出他喜歡的句子,我再發展成另一段詩和獨白。抓到他喜歡的風格和意象之後,我就可以比較自由的發揮了。

有一次他告訴我他對開、關很有感覺,一個男人在開東西關東西,打開抽屜關上抽屜,打開櫃子關上櫃子,他邊比劃邊說,眼神放光。後來我就寫了打開關上這一段。並不是實際在做打開關上的動作,而是轉化、延伸出一種比較情境、感想的敘述。我寫了一個男人要下決定前的那一刻,他站在門前,握住門把,準備打開,關上,這關上是背轉身離開還是回去,他猶豫著。站在這個既真實又形而上的過去之門前,他猶豫著,然後說了一段獨白,有了行動。

又好像是「在那裡面」這一段,我本意在講一個人對某種東西的看見、信仰、著迷,比較正面一點。維銘讀到的這個東西,是一個人自己的本性,因為是給偉來說的,我們設定他是比較負面的狀態,所以我在台詞上調整成多一點猶豫。維銘再加上語氣和文字和動作的反差、對位。
維銘曾經說過對話都可以,演戲都可以。所以我甚至也寫過比較戲劇性的對話,希望他更演一點,比方說給記者訪問。或者建議他說台詞的時候,往一種戲劇性的情境去,比方說要講「小馬要幾個月」那一段,想像面前是個病痛纏身,被折磨很久,你深愛的親人。可以安靜地站在原地,甚至完全不動,只是去演。維銘更想去玩味動作上與語言對位的細緻層次,所以就沒有往演戲的這個方向走。
創作的過程中也不是這麼一帆風順,前兩次排練完,他苦著臉抱怨,「天啊,要一邊跳舞一邊說話真難!」好一陣子後他又嘮叨:「我編舞從來沒有這麼辛苦過!」一開始維銘很煩惱偉來的咬字,我跟著調整寫的方式,多一點台詞給維銘,後來再試,偉來突飛猛進,我們都覺得他很棒,於是又調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