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位當事人五十幾歲,一直在家族企業裡工作,她的父母在一次返鄉探親後關係斷裂,父母手足間又因為繼承問題再斷裂一次。她來到我們戲劇工作坊的時候,剛剛退休離開公司,透過肢體開發、自我敘說,當事人開始整理原生家庭的歷史。我邀請她寫回家作業,帶著作業前來,由她從其他同學裡選出腳色,扮演她的家人。我協助她安排場景,還原故事的時空環境,讓被忽略的細節和關鍵場景一一出現。在過程中我會根據現場情形適度介入,協助關鍵場景被回憶和表演出來。透過這樣的即興演出,工作坊的參與者們,有時擔任觀眾,有時擔任演員,共同見證了當事人的家庭故事,並且回饋交換觀、演時的感受。
當事人的父親是外省人,來台旅遊時大陸淪陷,雖已娶妻生子,跟大多數外省老兵一樣,在台灣跟本省女子結婚生子。開放探親之後,父親開始資助家鄉,原本母親十分慷慨配合,然而在陪父親返鄉為祖母奔喪之後,這種慷慨消失殆盡。回鄉當晚,在未曾溝通的狀態下,父親拋下母親與大陸妻子同房,第二天,母親又被逼著在全村親友的面前奉茶給大陸妻子,夫妻的感情從此割裂。
家族的第二次斷裂則是分產問題。儘管財產是父母女兒從小在家族企業裡勞動一起賺得的,但是父親重男輕女,早早表明一切財產只留給唯一的幼子。母親雖然和父親關係緊繃,在繼承問題上卻服從父親,擔任黑臉,又同時在各種小地方試圖討好女兒們,把自己弄得裡外不是人。
在即興演出中,當事人想起父親生長在寡婦村,祖父那代的男性村民在某次出海中全數喪生,父親長大後滯留在台灣回不去,兩岸開放後,父親將錢寄回家,家鄉兒子有了資本出門做生意,離庄不遠就被搶身亡,留下寡婦孤兒。這一連串寡婦村命運的延續,也許成為父親內心深處的恐懼。
母親對父親有恩,父親曾經在一次對外貿易時因故被抓到警備總部,冠以通匪之罪,母親託關係設法將父親搭救出來。父母決裂之後,母親經常用手比成槍的形狀,抵在父親的頭上:「當年要不是我,你早就被人『砰砰』了!」而父親只是坐在那裡,悶不吭聲。當事人覺得,父親懶得搭理的母親,既跋扈囂張又可憐。
觀演者們紛紛從扮演的感受、觀看演出的感受回應當事人。有人指出,其實母親真正恨的是自己,恨自己怎麼這麼傻,跟父親返鄉奔喪。另一位參與者指出,原本以為丈夫很愛自己,但在關鍵時刻卻沒有被保護到的落差,造成母親心理上很大的傷害。再一位參與者補充,母親對父親砰!砰!的舉動,看似是個羞辱,但是父親事實上才是這個家的真正掌權者,或許父親想的是:現在給你發洩一下,之後我愛怎麼做還是怎麼做。或者:你現在越跟我鬧,我之後就越不在乎你。
當事人本來對母親的委屈和憤怒不以為然,經過這一番整理,她同理到母親的委屈,理解到母親發現自己從正宮變成小三的難堪、羞辱和痛心,以及母親在愛先生、愛孩子之間的左右為難。
我問當事人:「現在請你擔任雕塑家,運用其他同學的身體,來雕塑一個你理想中,父母相處的畫面,請問會是什麼呢?」當事人雕塑了一個母親坐著,父親站在母親身後,把手放在母親肩上的靜態場景。「如果這個場景的人物有一句話要說,請問是什麼呢?」當事人回答:「這句話是父親對母親說:『可是我現在在這裡啊。』」
當事人忽然哽咽起來:「我可以感受到父親的心情,父親是愛母親的。兩岸已經互通了,父親要走隨時可以走,但他選擇的是留下來跟我媽媽在一起。我希望父親能夠主動對母親說出這一句話,讓我媽媽安心。我希望他們不要再吵下去了,因為他們倆個真的很合啊,不管在做生意或日常相處上,兩個人都非常互補,搭配得天衣無縫。」
那一天之後的幾次課程,當事人又進一步處理了她婚姻家庭的故事,繼續產生新的洞見和改變。一年後在聊天中,我請當事人回顧去年課程中的經歷與收穫,當事人回答:
「我先是看到我的原生家庭,進一步看見我的婚姻家庭。原生家庭這塊,除了對我媽媽的委屈和痛苦有更多的同理,我原本只是覺得我爸爸有難言之隱,透過演出,我才真的看見了那個難言之隱有多巨大,開始原諒父親。之前我回家只會跟我媽媽打招呼,在那之後,我也開始會跟爸爸打招呼。」
「婚姻家庭的部分,我和我先生的關係其實很像我爸和我媽,我們也非常合得來、彼此互補。但是我覺得先生欠我一句對不起,就這麼卡住了。在老師的課程裏,我發現,其實我先生表達過對我的歉疚很多次,只是不是那一句直接了當的「對不起」,是我要的規格太高了。就像我媽媽一樣,她希望我爸爸跟她說對不起,但是這個道歉的規格完全不是我爸爸有可能給出來的。」
「我對我爸媽那塊無能為力,但我可以把眼光放到自己的婚姻家庭。我決定放下對理想規格的要求,接受先生能夠表達的,重新和先生好好相處。這半年來我先生說我改變很多,他之前都不會邀請我去參加他的各種活動,但他現在會一直邀請我,我也決定盡量配合,他邀請我就去,我們互相去看見彼此的生命,重新戀愛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