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站出發(2)-回到影響自己生命最關鍵的地方


之四  文/張嘉容
2013年《下一站出發》 排練時,我請演員們回想自己生命中的重大事件與年份,以及那一年外在環境的重大事件。例如:台灣退出聯合國、蔣經國去世、九二一大地震….…..等等。透過這種內外在環境的對照,看見個人與時代、歷史的關係。好像是美荷她告訴大家,遠見雜誌做過歷史年表,於是大家分頭去找。接著我們又做了時間線的練習,每個人把作業用立可貼貼在劇團的窗簾上,大家互相看,並且給予意見,有趣極了。
比方說,僑偉寫的是: 「 1997年,香港回歸大陸,那一年我從金門退伍,開始布袋戲演師的職業生涯。 」 靜芳說: 「 921大地震那一年,我認養了一個孩子,那是地震的孤兒,每個月我寫一封信給這個孩子。 」 秋伶寫: 「 1995年,白曉燕事件發生,警察就在我家附近的山上搜捕,當時我也正懷著女兒,很擔心。 」
這個練習使得演員們重新定位自己和時代歷史、環境的關係,對彼此的人生,獲得新的理解和眼光,進一步也開始思考,自己最在意的是什麼,想要什麼樣的未來。

我覺得,回到影響自己生命最關鍵的地方,重新凝視,才能找到往下一站出發的勇氣及力量。
演員作時間線的練習


之五  缺乏要的勇氣和自信

《 下一站出發》在北投文物館大廣廳演出,這裡原本是宴會廳,有許多現成的長桌,如果要把場地清空,那些桌椅太大太多,文物館並沒有地方可以放。當時我也沒想到可以用卡車把這些桌子運到臨時倉庫放的可能,當然也沒這個經費,還有館長應該也不太可能批准把文物館的財產給運走。總之,只能設法就地運用。

煩惱中的舞台設計房國彥和編導張嘉容
我決定就用那些長桌來製造舞台空間,讓演員在其間表演和流動。戲曲運用一桌二椅可以創造無限空間,我們現成這麼多木料厚實的長桌,能夠玩出什麼樣的觀演空間?我們先自己擺設,舞台設計房國彥老師又來現場再幫我們調整了一次,就這麼定下來了。
在第六場,初戀這一站,演員國生打電話給暗戀的女生,兩人隔著電話對唱李宗盛的情歌:那一夜我喝了酒帶著醉意而來~這首大家耳熟能詳的歌,許多觀眾也輕輕唱起來,現場洋溢著戀情初萌的曖昧和喜悅。然而緊接著道別的時刻來臨,戀情尚未正式展開卻已然要消逝,國生的心上人要出國留學,為了送機,國生不斷地換乘交通工具,摩托車、公用汽車、轉客運,趕到機場,又因為看錯時間而花費了雙倍奔波來回的時間。演出時,國生穿梭在觀眾和四五張演出長桌中間,上上下下奔跑,效果非常好,既符合長程距離、街頭慌亂緊張閃躲的效果,又有一點距離化的喜感。
演出長桌中間上下奔跑

緊接著戲劇氛圍直轉成離別的傷感,燈光聚焦把觀眾帶入幻覺,當國生終於趕到機場,看見心上人和家人正在道別,他卻沒有勇氣靠近,反而躲到柱子後。看見對方要進登機門了,國生只是默默地舉起手,跟對方的家人一起揮手道別。青春的自卑、無能為力和祝福,盡在不言中。這是很感人的一刻。演後很多觀眾跟我說,這場戲讓他們回想起自己的青春時光。我們一起跟美好的青春重逢,然後告別。
國生給了我一個很棒的故事素材,編導的時候,我想凸顯的觀點是:面對一段即將失去的感情,不是不愛、不要,而是要不動、不敢要。這樣的自卑、放手和祝福,在漫長的人生當中,你是否曾經遇過呢?人不管多少歲,也許都還是曾經有些時刻,像少年那樣的缺乏勇氣和混亂。最後我給這一場戲的標題是「缺乏要的勇氣和自信」

之六 人生缺一角的拼圖

在第六場人生缺一角的拼圖裏,離了婚的阿玉,訴說她對人生的迷惘。我讓桃花在這一場裏進入故事,兩人共飾阿玉一角,一古一今,試圖指出古今每個女性都可能有的,婚前婚後對於家的迷惘。

當代劇場很愛用多人分飾一角的處理,簡單說就是運用不同演員來表現一個人物內心的不同面向,視覺化一個人物的內心複雜面貌。這種類似心理劇、戲劇治療裏面替身(double)的手法,用在戲劇治療裏面是為了要讓當事人有機會看見自己的不同聲音,用在戲劇創作裏面是讓觀眾能從比較豐富的美學形式來看見複雜的人物內心。

拼圖這個概念出自於演員秋伶提供的素材,在第一次發展時,她就提到她小時候很喜歡拼圖,但是拼圖常常少一塊,她就設法剪一塊彩色圖片拚上去。最後雖然看不太出來,自己還是覺得遺憾。覺得人生就像一個永遠少一塊的拼圖,自己不論多麼努力也是在以假亂真。她的人生拼圖有好多塊缺角,她試著去填補,卻不知道要怎麼拼,才不是以假亂真?要怎麼拼,才能拼得回她理想中人生原本應該有的完整?

這個故事很美,觸動了我的心,也許是因為跟我之前的劇本,《我的天使朋友》,裏面女媧補天的比喻有點像。《我的天使朋友》戲裡的女主角說,天空本來就有一個破洞,女媧自始至終從來沒有補好過,我們只能努力地補洞,當自己的女媧,別人的女媧。

秋伶給的拼圖意象傷感一些。其實,何謂假,又何謂真呢?懷抱著信心和勇氣填補缺憾的部份,盡力使自己的人生完整,不去追究「本來」和「應該」,或許是個更好的辦法。不過當時我並沒有這樣的去詮釋她的故事,而是保留秋伶想呈現的心情。畢竟,對於「家」的矛盾心情,是所有人共通的部分。

舞台設計為天空掛起的不規則拼圖

拼圖成為這齣戲的重要意象,我用在舞台設計、戲劇主題,還有儀式的設計上。房國彥老師帶著助理洪伊君,剪裁了許多不規則形的景片,花了很長的工作時間,一片片地在北投文物館掛起來。真的是非常辛苦的工作。然後又製作了很多八角形的色塊,當作這一場的道具,以及入場和最後的儀式當中,讓觀眾書寫的願望板。觀眾的願望最後都放在桌上,拼成一條蜿蜒而色彩豐富的河流,象徵著這個世界必須依賴每個人的心願才能彼此圓滿,而生命的長流由每個人豐富的顏色所拼湊起來,生生不息,彼此連接。

我認為,我是戲劇編導,更是一個儀式創造者,期許自己用美學形式影響人心,療癒和轉化社會。